外婆说,夏天,是一个惹人讨厌的季节。

从我记事开始,外婆就喜欢坐在梧桐树下,夏天乘凉,冬天看景,一得空就跑到那棵老树下。小时候还跟着外婆一起在树下,外婆躺在摇椅上,阳光从树枝交叉间逃离,印在蒲扇上,外婆扇着蒲扇,似乎也在扇动着阳光,嘴里偶尔念着我听不懂的话。我趴在摇椅边上晃,玩腻了就在树下找虫,从来不问外婆为什么那么喜欢在树底下,也从来不懂外婆为什么那么喜欢这棵树。后来的夏天,我们都躲在空调房下吃西瓜玩手机,而外婆依旧在那棵树地下摇着摇椅和蒲扇,还会与零散的路人唠唠家常,嘘寒问暖。渐渐的去外婆家的次数少了,而每次回去的时候还是看见外婆倚靠的模样,偶尔蹒跚踱步,像极了西游记里转眼就会转圈消失掉的土地婆婆。

有一年的夏天,熙熙攘攘的鸣蝉声似乎要冲进耳朵里,扰得人不得安宁。我站在门边,看着外婆,便忍不住问:“外婆,为什么那么喜欢在树下呆着,您都快成树婆啦。”外婆则笑呵呵地回答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你外公啊……”

这是外婆第一次亲自和我谈起外公。

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公,认识的只有堂庭正中的黑白照片里的那个人。清秀的面庞刻写出坚毅的一面,嘴角一丝笑意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羞涩。外婆说外公的名字叫梧怀,在我妈妈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离开了。但外婆告诉我外公的名字的那一瞬间,突然想不起来外婆叫什么了,可是看着皱纹里面堆满温柔的外婆,就忘记了所有想说的话。听起外公的故事,似乎已经看见了那个年纪的他。

“你外公啊,年纪不大就喜欢喝茶,跟个老大爷似的,兜里总是揣着一把茶叶。表面那么风流倜傥的模样,一笑,一口黄牙让人都不想理他。还有啊,热心肠老好人,人家让他干嘛就干嘛。有一次好心办了坏事,结果都来怪他了。你说你外公是不是傻。“说完,外婆眼角里又是埋满了惬意看着她旁边那棵硕壮的梧桐,好似外公就在那。树皮呈现大面积的米白色,带着本应该属于它的斑驳树棕,一块一块。此时是八月,顶上的梧桐枝上并没有花,一个个小刺圆球点缀着青葱一片。

“这棵树是外公为您种下的吗?还是你们一起种下的?“我问。

外婆笑颤着腰,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想的尽是些浪漫啊,不切实际的东西。这些树啊,是当时村里改建种的。不过,也有你外公的一份力呢。“

“看您老是在这树下站着,我以为这是外公送您的礼物呢。“我稍稍表现出的失望,外婆全然不理,脑海里的回忆应当是波涛汹涌了。

银丝间青发,拨乱风情,却不见银色捎上你。

1990年的夏天,外公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外婆说她永远记得那个晚上,暴躁的狂风像是要把世界摧毁,大雨敲砸窗门。而外公出门办事一直不见回来,等到不幸的消息传来,外婆才冲到现场,看到外公安静的躺在地上,任由雨水冲刷着身上泥泞和血渍,跟着流水注入无尽的河。这一场狂风暴雨带走了这个家的意义,浇灭了外婆那时生存的希望,也淋湿了外婆整个夏天。问起的原由,却是梧桐害了外公,那天村里预报会下刮大风下暴雨,为了不能让一些刚种下的梧桐受灾,村长便找些人把梧桐树底下都加固。可有些事情永远不知道在悄悄逼近,被刮倒的树,重重地打垮了在现场指挥的外公。

这又说到四十七年前的一个夏天里,有个欢喜的日子。我妈妈出生了,外婆说那天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我妈妈属于早产儿,急着想要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在肚子里闹腾让外婆感受到了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疼,也抓的外公的手臂青一块紫一块。当时村里的接生婆很少,本来以为还有一两个月才会生,准备措施做的很狼狈。临时找接生婆也很难,结果外公理直气壮地跑到了当时也在生孩子的人家,那边的接生婆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外公拉着跑。外婆说生我妈妈的时候又是难产,疼的记忆什么都不剩,就记得外公在她床边的模样,踏实。

外婆的婚礼也在夏季的某一天,锣鼓喧天,整个村子里喜气洋洋。外婆说她没哭,外公却哭得像个泪人。村子的习俗里头有着新郎在结婚前一天是不能见新娘的规矩,可外公却偷跑到外婆身边,两个人窝在一起,说着以后的事情……

看着外婆清风云淡谈及过往的面容,谁能知道回忆里的那些事情该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外婆沉浸在过往里面,她把手轻轻地搭在梧桐树上,像在安抚哭泣的孩子。而那只手里外都是茧皮,裂开一道道口子,老年斑像是黑色的污点散布其间。与梧桐树裸露出来的光滑相比,外婆的手才是一棵树。

“外婆,那您还记得和外公第一次见面吗?”我问。

“记得。”外婆幸福的眼眸里,就印着曾经。

中国的六十年代末,为响应领导人的下乡号召,大批青年才俊放弃城市的生活,到边远地区插队落户。一位年轻的小伙子,被分配到一个小村子里,勤恳地跟着村民们干活打秧,休息期间便躺在水沟边的草地上,捧着一本书,享受珍惜的闲暇时间。这时一个农家少女,梳着大麻花辫,羞涩地摆弄着衣角走到年轻人的身边,悄悄打量,看他捧书的纤细手指布满了划痕,绿色的植物血液粘在里面,这时少女轻声地问:“看的是啥?”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年轻人读了出来,声音婉转。

“这本书在俺们村一个老先生家见过。我认得这两个字。”少女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会吓着这白面书生。

“是吗,这是我最喜欢的。”年轻人轻语,在抬头看少女的一瞬间,似乎漏了神,有什么东西突然入住了他的心脏,年轻人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都叫俺七娃娃,可是俺不欢喜。“

“那我帮你起一个?“

“好啊。“少女忘记了矜持,欢喜的呼叫还是吓到了年轻人。

水本无愁,因风起皱;山本无忧,因雪白头。那时的漫山遍野,尽是美好。但是你对不起我,没能和我一起变老,我也对不起你,没能和你一起这么去了。不过啊,这样也好,我记忆里是你俊的模样,你的记忆里是我俊的模样。

外婆无奈地说,夏天真是坏,把你外公带来,不由分说的又带走了。

在这冗长的岁月里,外婆抱怨过,恨过这个世界吗?在命运这只大手上,人太过于渺小,永远都翻不过巨大的五指山脉,拼命地想要挣扎着逃离所有,逃开七情六欲带来的苦味。可外婆不相信命运,觉得命运只是打蜡时的一层蜡皮,被事实的刀磨平之后,露骨出来的那就是生活。而好好生活,才是对牵挂的人最好的回答。

其实梧桐树并不是外婆和外公的定情信物,只是“梧桐”这两个字承载了外婆一生的念想。那棵硕壮的梧桐树,表面一层已被外婆磨出了人形缺口,佝偻的身躯渐渐与之契合,树下的外婆似乎就真的成了梧桐树。

回家后,我问起妈妈外婆的名字。

  “你外婆啊,叫桐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