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江城

酷夏的尾巴还未溜过去,我只身一人已来到武汉。直至今日想来,也算不得什么愉快的事。初到武汉之前,我设想过种种可能,只身一人南下求学,孤苦伶仃、形影相吊,寒风中瑟瑟发抖。但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一下火车,就彻彻底底地被潮湿、闷热的酷暑所包围,喘不过气来,实在是没有太好的印象。我曾细细想过,南方人过去几十载的夏天是怎样的难捱,现在想来,依旧十分费解。酷暑消退的晚,秋天便也来的慢了。这里的秋天与北方的秋天相比,完完全全算不得秋呀!

时令一过了农历八月十五,连绵的秋雨开始一日又一日地下着,总盼不着尽头。时间久了,我担心连眼睛里都长出绿油油的霉菌来,这是长期见不到太阳的缘故。往年里北方的秋,寒风、枯叶、荒草还有灰尘,实在叫人快活不得。这儿的秋天少了几分荒凉、肃杀之意,却是一样的阴雨连绵、冷清萧瑟,连溅在地上的雨滴里都泛着清冷。紧紧裹住衣物,这秋意还是趁着呼吸,贯通身体的角角落落,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呀!

不过到底是南方的秋天,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去东湖绿道骑行,领略一番秋意,实在是妙不可言。且不说眼前粼粼波光直通天际的湖水,单单是那远处的水岸相接的地方一排排密集拥簇的冷杉树就趣味无穷。在这个时节,冷杉树的颜色恰到好处。举目遥望,地平线上方是沉滞的铅灰色,再往上延伸,长空寥廓,一览无云。冷杉树则恰好起到点缀和烘托氛围的效果,泛着灰白的青绿色,旁边还有铁锈红一般的枝干,高大、肃穆,竟有几分中世纪骑士的味道,活脱脱油画中走出来的人物似的。

要说有什么怀念的东西,那灰溜溜的小麻雀倒是不常见。确切来说,时至今日,未曾见过一只。我同身边的朋友提到多次,大家倒是不以为然,那东西有什么好的。往日在北方的时候,这些小东西总是扑棱棱地在你眼前飞来溜去,生怕你注意不到它。在这里,少了麻雀,稍大些的斑鸠倒是很常见的。体型较家鸽为小,通身灰褐色,有的还有青绿的或是红褐色的“围脖”,泛着金属的光泽。较之那灰头呆脑的麻雀,到底是有些高贵的意味在里边的。我估计呀,北方天干物燥、灰尘飞扬,南方山青水秀,才能滋润出好生灵来。

 

不过呀,虽是地处南北,但月亮总归是一个的。作为一个漂泊异乡的游子,最难捱的便是一轮明月了。又是一个皓月当空时,繁星满天。夜如潮水般地涌来,毫不拖泥带水,竟给生生阻断了太阳。毫不夸张,就像胎儿赖以为生的、与母体相连的脐带被剪断,世界陷入了沉默之中。

夜慢慢地黑了,黑得密不透风,黑得一塌糊涂。天地的角角落落都充斥着澎湃如潮水的浓浓的倦意,就像浓稠的、甜腻腻的八宝粥把胃的沟沟壑壑都给填满了。累得都没了鼾声。月亮慢慢地从透着微蓝的天穹淡了出来,竟漾不起半丝涟漪。冷眼旁观式地、冰清玉洁般地俯视着大地,冷冰冰的外表之下却藏着火山般炽热的心。

似乎是神经质一般地,我一抬头,月就悬在中空,月光就像水中一圈一圈的涟漪,一直荡漾到天地的尽头。每每遇见月,我总要想起《二泉映月》,想起那个可怜的、勾人心魄的瞎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似乎是冥冥之中的某种联系吧!兴许是月光太浓了,竟也看不见星星,这是冬夜凉月呀!和冬天一样冰冷透骨,和冬天一样冷漠无情。是呀!月有情,月又无情。每每瞥见月,总是会喜、会怒、会哀、会乐,进而迸发出万般感慨。但纵使你或喜、或怒、或哀、或乐,月终究是月,悬于中空。

月始终伫立在城市的边缘,她与这个城市似乎格格不入。只能在那偏远幽僻的乡村里独自吟唱着阿炳的《二泉映月》。城市里有争艳夺目的霓虹灯,有激情,有疯狂,有快乐,这个城市不需要月亮,似乎只是某些人的心里需要月亮罢了。可再怎么看,月亮终究是月亮,好像嫦娥是那些凡夫俗子、浓妆艳抹的女人所不能比拟的。月亮只能远远地站在城市的边缘,远远地站在城市的边缘,她看着我。我倏地感到一丝冷气弥漫在空中,那是月的光华。一种冷到润物细无声地、甚至带着眼泪的无以复加的冷,而不是手中那带着浓重金属质感的、生硬的栏杆的冷。月是冷的,但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冰冷的,可这个城市不需要冰冷,更不需要眼泪。月亮只能远远地站在城市的边缘,远远的,她看着我。

 

南方的冬天,算不得沉重的日子。北方的寒冬实在漫长而又寂寥。当时间以一种斑驳的、光怪陆离的奇异画面流过时,仿佛又回到了北国。

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这是北方的冬天,北方特有的冬天。风伺机钻进一切空隙,一点点抽干仅存的温度,冷是所有人的感觉。这是一种生硬的、近乎刻薄的冷。惨淡的斜阳偎依在山头,发出近乎零度的光芒。对这个世界而言,此刻的太阳就像辛苦劳作一年的老人面对干瘪的麦粒时尴尬的笑脸,他对这个寒冬也无能为力。毕竟,太阳也是一个老人了。雪是早就落了的,在前几日就纷纷扬扬地飘过了,雪花是天公送给北方冬天不可或缺的礼物。不消几日,又融了,又冻住,成了乌黑光亮的冰溜子。踩上去发出“喳喳”的厚实的声音,叫人快活不得。唉!断不曾遇着这么肃杀的冬了。在这样的冬天里,北方人决不介意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好比朱自清一家人在冬天围着氤氲着热气的洋铝锅吃水嫩的豆腐一般。连那漂浮着零星油花的汤最后都要吞进肚子里,填满沟沟壑壑。

说来幸运,如今既不必历经北方严酷的寒冬,又遇着本地据说五年难遇的雪花。即使一人撑着破败的伞踽踽独行,打心眼里,我也是愉悦的。初来的时候,感觉真是艰难疲惫至极,或许还是没有适应新生活的缘故。日子仿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沼,每迈一步都要耗尽全身的精力,气喘吁吁、疲惫不堪。我就在这片泥沼中独自挪动脚步,时间都随着我的脚步而流淌得十分吃力。周围的人早已遥遥远去,唯独我和时间在泥沼中艰难爬行。现在来看,日子并不算太坏,可是遇着了难得一见的南国的雪。

梦中的雪,落地成河,波涛汹涌,醉意连天,把南方的雪,装进北方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