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童年给你讲故事的人还在吗

细雨缠绵的下午,油菜花开得正盛,那个童年给我讲故事的人永远去了。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我在清明的雨水里,饱蘸泪水,写下这一世思念。笔未落,眼眶先红双颊已湿。泪眼迷离里,我看见外公噙着那陪了他几十年的旱烟袋,翘着的双腿搭在四方桌下面的横沿上,眯着眼,整个人舒服地窝在大椅子里,笑盈盈地对着刚进屋的我似问似答道:回来啦,孩子!

 

321日,第37届北京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志愿者培训大会上,主讲人光飞正神采飞扬地向大家传授志愿者应掌握具备的几个要领,妙语连珠同时与大家热情互动,同学们积极响应,笑声阵阵。正哈哈大笑的我,手机振动,挂掉,再响,仔细一看是妈妈的视频电话,连忙回复消息过去,结果网太差半天才发送成功。再收到消息时,我的一脸笑容凝住,整个人瞬间冷了下来。

缓过神后,趁中场休息向负责人讲明情况离场。在本子上列上所有需办事宜,请假作业买票,以及手上的论文工作。胡乱收拾了行李,凌晨十二点半赶完周五的课程作业。逼着自己睡觉,什么都不要想,清空脑袋,清空。那一夜睡得极不安稳。凌晨两点多,母亲再次打来电话,讲情况略好,不必着急。可我还是想回去看一看外公,于一大早出发往家赶。

一路上或睡或看书,我尽量让此行和以往所有回家一样,一遍一遍背周一的口语演讲稿,不去想太多,不能想太多,更不敢想太多。

 

322日下午六点,妈妈和二姐来接我,接到大妗的电话,速回。那一路,妈车开得极急。我紧抓着座椅不敢大声喘息,心乱如麻。

一下车就闻到那条熟悉的胡同里的鞭炮味,妈妈丢下一句不好,就往后院跑。未进屋就听见哭声一片,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会的,外公啊!外公躺在正屋,四个舅舅跪在身旁呜咽不止;母亲声嘶力竭,哭声悲切;外婆在一旁悲痛欲绝,哭得肝肠寸断,“你走了,我可咋办?你咋能丢下我不管?我还没伺候够呢!”。泪,如泉源。外公啊,您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自外公走后,细雨缠绵了两日,偏又裹挟着寒潮,温度骤降。晚上,我和姐姐留在外婆家,母亲已经几日不曾回家。那张承载着我小时候无数“飞翔梦”和各种各样故事的大床,对于如今的我而言,实在称不上大了。6℃的气温使穿着运动鞋的我泡过脚后仍是冷冰冰的。外婆一边佯怒这么凉怎么泡的脚,一边搂了过去放在胸口。我的泪簌簌地流在夜里打湿了半边枕头。那几日外婆的手一直冰凉,我捧着使劲暖也不热,大抵是悲痛过度心冷了所以手也暖不热了!

 

外公的称呼在我们那里是唤作外爷的。外爷的父亲老外爷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人物,“换铁弟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就是这样一个受人拥护的人却不善顾及小家。可一大家子总要吃饭,于是这担子自然落在长子外爷身上。八九岁的外爷独自喂养一头牛,十二三岁时已是务农的一把好手。这让我想起《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作为长子,他们都充满责任感与奉献精神,以照顾父母弟妹为使命。外爷帮母亲照顾大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自己成家立业又开始抚养自己的五个儿女,儿女长大后又帮忙照顾孙子辈,外爷的一生拉扯了几辈人。他讲不出非凡的大道理,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亩地种多少玉米芝麻,他这一生都不曾闲下来。

1940年出生在中国最贫苦动乱的年代,赶上60年代河南大饥荒。挖草根吃树皮路有冻死骨这些我们当故事听的却是真实地发生在他们这一代人身上。为了换袋盐,外爷揣个干窝窝头,能够摸黑走一整夜到邻县的山上林子里砍回一棵木头,到集市上赶上天快明,卖了换盐,回来刚好赶上上工。外爷为了这个家吃过多少苦,我将永远不知道。

后来,生活条件好转,外爷仍是不肯闲下来。甚至在几年前,已过古稀之年的外爷还和外婆一起种着几亩地,养着几十只兔子,三两只羊,每每到家时院子里鸡鸣鸭叫羊咩,好不热闹。在我小的时候,父母忙生意,照顾不过来,我和弟弟便在外婆家从不懂事到上小学,一住就是好多年。那是我色彩斑斓的童年。农闲时分,总缠着外爷讲故事。外爷从天上的神仙讲到地上的小货郎再到阎王殿的小鬼,故事一个接一个,从不重样。外爷那变换的音调,夸张的动作和表情,总能使故事栩栩如生。最喜欢的是夏夜,抱了凉席和“鸡罩”蚊帐去三楼顶乘凉睡觉。外爷总喜欢睡最高处——三楼粮仓的几间屋子上面,没有楼梯和护栏,外爷就搬了梯子敏捷地爬上了最高层。于是,我和弟弟常常趁外婆不注意偷偷卷了席子,一溜烟也爬了上去。外爷一边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一边给我们指牛郎织女星,从前天上有个仙女叫织女……外爷的故事完了,我们还不肯去睡,非吵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那时的夏夜有满天的星和躁热的风,偶尔还有几只萤火虫忽暗忽明,以及那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故事。往事情太深,一拨泪湿襟。外爷教的那首“去外婆家”的童谣,我有十二三年没唱了,那支离破碎的片段我去找谁拼凑完整啊!

 

外爷的葬礼办的传统而隆重。

请来的先生右手微残,左手握笔泼墨挥毫,潇洒地在白纸上写下天律:仙鹤归巢,神鬼莫扰,虎狼不侵。并嘱咐大舅于出殡的当天一早将天律混合黄表纸烧于定好的下葬处。喇叭唢呐呜呜咽咽一响起,外婆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忍不住了。一屋子的人都被这悲凉的音乐揪得心疼,想起外爷这一生,哭嚎一片。

出殡的前一天下午两点:探路。孝子孝女头戴白孝布腰绑蓖麻绳脚穿白素鞋,按亲疏长幼排成两排,百余人几步一叩首,鸣鞭炮,烧纸钱。行至最远处,烧一叠黄表纸,撒一圈青灰,浇一圈水。孝子孝孙跪在后,痛哭流涕。竟引得村头的老头的一阵羡慕。

外爷的葬礼集齐了儿女,侄儿侄女,孙子孙女,甚至多年未见的外甥外甥女。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带着小儿女,乘三天两夜的火车,来送老人最后一程。唢呐响了一天不曾歇,晚上燃了百箱烟花,漫天烟花在村子上空开了一朵又一朵绚烂到极致的花。在这轻烟薄雾中,戏台子咿咿呀呀唱了半夜。外爷生前最爱看戏,我多么希望这热闹的夜晚是给他老人家庆生祝寿的呀!

翌日,出殡。入棺,铺上白布,撒一把糙米,摆五枚铜钱,外爷就从水晶棺移入厚柏木中。给老人最后再擦一擦脸,放上几件他生前的衣服。外婆找到了我寒假回来时买给外爷的那顶绒帽。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拿给外爷时他有多开心,还像孩子一样炫耀似的拿给外婆看。大老虎钉将我那可怜的外爷永远困在里面了,我几次哭岔了气。

外公终于成了照片上的人。我再也见不到那个爱抄着手,噙着烟袋,戴着中山帽的老头了。再也没有一个老头笑眯眯地问我:“妮儿,放假了!”

 

327日回到学校,一路上不曾流一滴眼泪。我甚至觉得在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会再流泪,我的泪在那几天里已哭干。可329日,看到小舅写的《头七祭》:

春雨酥入泥,梨花飘零沥。

家书万千金,弟兄竞相归。

椿树在中堂,白绫绕房梁。

呼唤在田间,梦醒空愁肠。

知父已西游,唯余泪千行。

泪腺被唤醒,再度模糊了双眼。外爷走了,留给儿女对他的无限思念。舅舅说外爷一生勤劳、善良,耿直。“仰不作于天,俯不愧于人”是他的真实写照。他是平凡的小人物,却用最朴实的行为感动影响了一辈又一辈人。

 

大岛卡夫卡说:我们人生有个至此再后退不得的临界点,另外虽然情况十分少见,但至此再也前进不得的点也是有的。那个点到来的时候,好也罢坏也罢,我们都只能默默接受。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西藏生死书》说,我们是一个没有死亡教育的民族。比如我从来不敢想外公有一天会离开我们,所以在刚看到外公尸体的那一刻愣了几秒才缓过神,却在办后事那几天总觉得外公还在,他从不曾离开。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如是说。

外公走了,带着他对亲人的不舍眷恋,和他所热爱的黄土地彻底融为一体了。只是这满面的油菜花香他再也闻不到了!

思绪的阀门一打开,泪水就像洪水一样涌来。北京的雨终究落在了清明里。晚上十点我在沃尔玛的休息椅上边候车边写下那几天,在清明的夜里提笔,终在49日结束。每写一次,泪洗面,心痛至极,半宿不得眠。

    外公,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