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在呼啸,只是我听不到。透过走廊密封的窗户我看到树已经经受不住风的推拉了。叶子也在咆哮着,好似哭着不忍脱离枝干。福州的初夏,受了海的影响,开始了今年第一次的台风。外面好像一片的乱糟糟。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回到病床前放着的凳子上坐着,看着母亲睡觉,或许是在睡觉,或许她并没有睡着,只是不想睁开眼睛,或者她只是想闭着眼睛休息一下。她的嘴巴紧闭着,眉头稍稍皱着,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脸色是苍白的,看不到一丝的红润。我想她是没有睡着的。我想她也和我们一同担心着。
昨天去拍了住院以来的第八次CT,我和哥哥等了一天,等着报告出来。尽管已经拍了这么多次了,我们仍是第一次拍时那样的心情。因为每一次的报告结果都代表着一种结果——不好的结果,会使全家再一次陷入慌乱之中。在家打理家中事务的父亲,满脑的胡思乱想,电话一个又一个打,哥哥的,我的都会打一遍。并且父亲总是抑制不住自己,他习惯于和亲人一起分担痛苦,因此每一次的结果,尽管很糟糕,他也会告诉我的祖父母,他们都已经八十多岁了,使得他们本已经花白的头发,越发地憔悴了。尽管我们一再地和他说不好的结果不要告诉老人。若是相对好的结果,有谁不期望着好的结果呢?
每天早上六点,我从学校坐最早的公车到离附一医院大概两站的距离下车,为了节省转车的那一块钱,我选择了走过去。
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母亲发病那天起,我连夜从福州赶回家里的县医院,看着母亲痛不欲生的样子,她痛的呜呜地叫着。脸色是蜡黄的,医生给她打了两针吗啡止痛,然而一旦药效过了,母亲便哀求着医生再给打。
“吗啡真的不能多打,打多了会上瘾,上瘾了更惨!”医生对着家属说着。
可是母亲一痛起来,她哀求着。我们不知所措,流着眼泪。她痛的叫起来时,我们就跑去喊医生,医生也不给打。“可是她已经痛成那样了!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于是那天中午,我们把母亲送去市里的医院。
一路上,母亲都在轻声哀嚎着。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魔鬼在母亲的肚子里作祟,我想替她痛,可是没有办法。我坐在救护车里母亲的旁边,母亲躺在车里,父亲和嫂子挨着我坐。我眼睛看着车外,高速公路上两边都是树林,飞快地往后面移动着。我想我的泪腺是坏了,但是我没有发出声音。
母亲不时地问父亲“怎么还没有到!”那是从疼痛的声音里竭尽全力抽出来的。
“快到了,快到了,你再忍忍……”父亲声音是哽咽的。
嫂子默默地坐在救护车的尾部,我的余光看到她的手时不时地向她的眼部擦着。那时她还怀有身孕,只剩两个半月就到预产期了。
一个多小时的煎熬,我们到了市里的第二医院。急诊部里人不算多,我们都为着办理住院忙乱着。我站在母亲那张移动的临时病床旁边,我拉着她的手,眼泪不住地流着。母亲的眼睛紧闭着,眉头皱的厉害,嘴里因疼痛发着“哎呦,哎呦”的声音。有时眼睛睁开,看到我在旁边,她还能用力地拉着我的手,说“女儿啊,妈快痛死了”。
急诊室的医生看着我那被泪水浸满的脸,倒是来安慰我了“小妹妹不要太担心,我们会处理好的,你不要太紧张”,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些激动,他重复着“你不要太担心”这句话。
我用模糊的眼睛看着他,点头。
住进四楼的病房,小姨和大哥也赶来了。到晚上的时候,其他人都回家了,因父亲还要回去整理家里的事务,就留我和大哥。ICU的医生过来会诊,他看了妈的情况后,叫了哥去到病房外面的护士站谈。我坐在病床旁边,看着母亲。母亲睁开眼睛,问我,“医生怎么说,如果没治了,就不要治了”。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流着眼泪,我并不知道医生说什么,或许情况也是乐观的。我没有安慰母亲,因为我已经说不出话了。母亲看着我,也不说话了,她大概以为她这病真的没治了。
晚上我们把母亲送进了ICU。我们被截在了ICU的门外。外面摆放着好几排的座位,座位前边是手术室,左边便是重症监护室。走过这些座位,右拐就能到给ICU的家属休息的大房间,里面每个方位都放着三张木床,每张床隔了将近三十厘米的样子。我和哥哥把带来的被子放在了离门最近的那张床上。
晚上ICU的主治医生把哥哥叫进去,我坐在外面的座位上,擦着眼泪,我的头已经发麻了,眼睛也有些涩,但还能流出眼泪。见不着母亲,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我不在她身边,她会想我的……
许久之后,哥哥从另外一个小门出来,眼睛是红的,我心里顿了下:哥是一个遇事冷静的人,连他都哭了,母亲可能真的很严重了。
“来去吃饭吧,到外面的面馆吃点面。”
我有点犹豫,因为我是一点东西都吃不下的,但是午饭也没吃,晚饭也没吃。见不到母亲,坐着又是胡思乱想,于是我起身,和哥哥一起下楼了。
原来哥哥在里面签了医生下的病危通知书……这也是我后面才知道的,哥哥一直都没有和我说。
以后我们就只能在每天的中午三点到三点半的时间去看望母亲,那时是重症监护室的家属探病时间。所有要看的的人都只能那时去,并且只能一个个的进。因着每天都有亲人从县里到市里来看望母亲,所以我们每个人的时间,几乎就只有五分钟甚至更少。
在ICU里住一天的医疗费,每天都是五千以上,我们每个人都急着,虽然说着钱不重要,人才是重要的,但是钱从哪里来呢?我们真是一个月也赚不到那一天的钱。父亲开始去借钱,亲戚们陆续把钱送来。进去看母亲时,我打了一盆水给母亲擦身体,母亲说,“我要出去,住这里太贵了,这里的护士都不把病人当人看”。
住了三天,母亲看上去好了一些,加上她自己强烈要求,于是我们把她转到普通的重症病房。那天我们的心里都不宣地开心着,因为转出来,代表病情是好转的,并且我们也能天天见到了。
学校发了信息,要求预备党员要回学校准备接受书记的谈话。学校在福州,市里到福州距离四个小时的车程。我要暂时离开医院,因为每天都是我在照顾母亲。人手不够了,我打电话叫小姨来帮忙。小姨放下家里的活,赶过来了。
我已经有七天没有洗头了,并且也没睡好。回学校的动车上,我睡了一路。在车站等公交回学校时,因为太累,我直接坐在了地上打盹,头发是油的,刘海已经一撮一撮了,我像个乞丐一样,坐在地上。
到宿舍洗了头,去找书记,书记说,“后天再来找我吧,我这几天没空。”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我,内心像被刀绞了一般,强忍着眼泪,走出后直接蹲在操场上大声哭了出来。那天风很大,阳光却是明朗的,操场上玩闹着许多人,他们谈论着,他们笑着。风把我的声音吹走了,我不知道吹到了哪里。
回到医院时,父亲看到我,泪水是没有忍住的,他说,母亲病情又重了,那个医生说可以喝水,明明是不能喝的,他竟然让你妈妈喝了很多水。
母亲又陷入了昏迷。再一次送进了ICU。
原本在ICU家属住的房间里,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又新增了一些。他们看着我们把行李又全部提下来,眼神里貌似是一种无关己事又带着一丝同情的样子。
我哭着对同样的那个主治医生说,“医生,您一定要治好我妈妈,不管要花多少钱”。他的声音里同样也带着一些怜勉,“好的好的,你不要太担心了。”
我的脸色已经是蜡黄了,嘴唇也发着白,自己也感觉到眼睛是浮肿的。父亲对我说,“你睡一下吧,我去给你买饭”。
照样等待着每天的三点。若是在那五分钟里,感觉到母亲的状态不那么糟糕时,我们的心可以开朗一些直到第二天,以为母亲那一整天的情况都是那样的。到了第二天再进去时,母亲才说着,昨晚所有医生来抢救了一次。才知道,原来只是那五分钟的不糟糕而已。但若是那五分钟探望的时间里,母亲已经虚弱到不想讲话时,出来后的我们,直到第二天都还是伤心的,胡思乱想着,吃不下,睡不着。而我,眼泪几乎是一直流。
不允许家属进去的时间里,我们上午就等着医生查房完出来告诉我们情况,病情怎样了,她的状态怎么样。其余时间里,我就透过那门的缝往里面看,第五排的病床就是母亲的。
半个月过去了。期间我去找过母亲的主治医生,聊到一半时当着他的面哭了将近十分钟,他就静静地不说话。有一天下午他过来告诉我和哥哥,说“你们要不转去省里的医院吧,你母亲的情况,我们可能有些招架不住,说实话,一个医生说自己不行,是很丢脸的,但是我看你们那么孝顺,也就不管了,你们看看能不能联系到福州的医院”。
于是我们所有人又慌乱了一阵,就在那天傍晚,我们把母亲转到福州的附一医院。那个主治医生亲自带我们去。他就是在福州医科大毕业的。
到了附一,已是晚上十点了。母亲转入附一的ICU病房。把母亲安顿好后,我们在门外租了两张床,父亲,二哥(二哥把工作辞了)和我,我们都已经很累了。
第二天开始,我就回学校住了。
母亲的管床医生,是一个还在研一的女生,长得很好看,瘦,高,皮肤是白的,带着一副眼镜,眼睛是大的,双眼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整齐的牙齿。喜欢穿着白色带着碎花的裙子。她的语气很温柔,讲话的时候,是慢慢的,不慌不乱。看到她,就像闻到了茉莉花的香味一样。她叫佳佳,和她接触过以后,我无由地对所有叫佳佳的人印象都莫名地变好了。
她对母亲很好,不管情况怎样,她都能以专属于她的口吻让我们安心,她说,“你们真的都是孝顺的孩子”。
有一天早上,天还有一些冷。一群人慌慌张张地推着一张临时病床来到ICU的门口。是一个还在读初一的男生,骑单车去上学时在拐弯的路口飞入三米的沟里,听说脑袋碎了,医生对他的父母和伯父伯母说,“孩子现在很危险,需要马上动手术,但是他的凝血功能很弱,动不了手术,一旦动了是更危险的”。
他的父亲不知所措的好好好。
她的母亲,一直没有说一句话,就坐在门外走廊上的一张椅子上哭红了双眼,她没有哭出声音,只是默默流着泪,偶尔发出擦鼻涕的声音,她好像已经伤心到没有一丁点力气了。
第二天,男孩走了。听说他的家人要告那个医生,说在他能动手术的时候没有及时动。
我们所有家属都在默默地看着,不知道心情是怎样的,自己的亲人在里头受着罪,还要在外面感受着这样令人心碎的场景……
这样的一惊一乍在ICU几乎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渐渐的,我们也开始有些麻木了。
我们每天都骗母亲说,再过两天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就这样,在ICU同样地呆了半个月。那天,我和哥哥的心情都带着一些明朗,因医生说第二天母亲就能转到普通病房了。
普通病房里。同样是另一种的煎熬和难受。
医生每天都说,CT这里看有一个阴影,需要再拍一个B超,那里有一个阴影,需要再拍一个磁共振……护士站的护士每天傍晚都拿着一张清单,告诉我们又需要交钱了……
我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回学校毕业答辩时,回来的路上晕倒了。同学把我背上车送到校医院。我眼泪止不住,“我千万不能有事,我还要照顾母亲呐”。
过了两天,又发高烧了。五月的天已经暖和了,我穿着三件衣服。看着同学们穿着单衣也没觉得冷,我想我这忽冷忽热的,大概是发烧了吧。于是我独自走到校医院,拿起体温计就往腋下塞。
“39°5!”年轻的女医生有些惊慌地说着。于是马上给我开单抽血,拿药……还叮嘱我千万不要太劳累了,今天哪也别去,就在床上躺着休息吧。
我吃了退烧药,睡到感觉全身麻木,女医生打电话给我,问我烧退了没有。我说退了,感觉好多了。挂完电话,我忍不住又落泪了。为女医生特意打电话给我而感动着。那天我没有去医院,骗母亲说处理学校的一些事情。
医生对着我和哥哥说,“你母亲还要做一次腹部穿刺,不过做这个手术的人很多,需要等一些时间。”
回到病床,我对着母亲说,“我要亲自去找那个医生,用我一个小女孩的坚持感动他,让他把你安排到最前面”!
于是第二天,我跑去dsc室,找那个做穿刺的主治医生。可是那里面除了医护人员的门禁卡刷才能进去外其他人都进不去。我等了很久,出来一个男医生,我眼睛一亮,跑去问他,“您知道林正宇主任吗?”
“怎么了?我是他同一个科室的。”
“我母亲还需要做一次穿刺,她上次做过的,您能不能把她安排前面一点,我妈妈住院快两个月了,我们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大概没听清楚,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以为你是医护人员呢。”
“不是的,我只是一个穷学生,我母亲住院太久了,真的坚持不下去了,能不能帮我们尽快安排呢?”
聊了一会儿,他答应了,进去安排了一下,我靠在墙上等着他,他出来了。“五一放假后回来的第一天,你们就再等三天吧!”
我飞奔回去告诉母亲。五一放假的这三天,我们都是类似轻松的。
母亲受了很多罪,两个鼻孔插着管子,肚子上也扎着两根。全身几乎被扎了几千个针孔。
母亲的状况也慢慢好转。
第八次的CT 结果。医生说,“结果显示肺部的血管有一个阴影,不知道是什么,很有可能是%#&,如果真是这个,情况就不好了,应该说是很严重!说不定还得花几十万治疗。已经帮你母亲预约了明天的核磁共振再确认一下。我会和多个医生一起陪同,这病是厉害的,需要主治医生亲自陪同……”
我和哥哥瞬间懵了。我们是已经不能够再承受这样的事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第二天早上,母亲做完核磁共振。我们三个人,几乎都没有说一句话,都在各自担心着。母亲大概是累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她。心情不知道如何形容。内心已经陷入了最憔悴的低处了,我不想去想任何东西,我的眼泪就沿着眼角跑了出来。
已是下午一点半了。我和哥哥都没有要去吃饭的意思。哥哥的内心一样充满了担心,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他大概也是很累了,拿了一把躺椅睡着了。
我是吃不下的了。医生说报告下午能出来,我们就只想等着报告出来,希望结果是好的,好像这样我们才会去吃饭。
但是我的哥哥,一个青壮年,不吃饭哪能呢。 我看着母亲闭眼休息,周围也安静下来。于是我下楼,去我们平时吃饭的地方买了两份饭。
煎熬和祈祷地过着一分一秒。下午四点的时候,医生说没事,不是之前认为的东西。
我们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晚上我和哥哥出去吃饭,回来后一直和母亲聊天,聊着不紧要的事情,聊着能让人发笑的事情,直到我该回学校了。
又过了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医生说,你母亲下周可以出院了,可是还没等到下周,医生又说,还不能出院,还要再观察一周。等到观察完的那一周时,我们都以为可以出院了,然而医生又说,还不能出院。如此反复,我们的心情就跟着医生说的话波动起伏着!我对医生说,“再这样下去我们真的要崩溃了,全家都要崩溃的。”
医生说,“我知道,那也没办法的事”。
护士说,“你们已经住了好久了,我记得你们”。
……
“下周一给你们安排出院。”
我们的内心还是担心着医生的“还要再观察”。
值得开心的是,这次是真的!
医生说,“我知道,那也没办法的事”。
护士说,“你们已经住了好久了,我记得你们”。
……
“下周一给你们安排出院。”
我们的内心还是担心着医生的“还要再观察”。
值得开心的是,这次是真的!
从家里到福州,需要将近五个小时。周天晚上,父亲和大哥都来了,来接母亲回家。他们就睡在空着的病床上。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出去吃了一顿饭,还是那家,最经济最实惠的。
我睡觉的时候,想着,明天很快就到了,明天真的快到了,明天,就是希望。
明天,我们为母亲办理了出院,父亲和大哥轮流开着车,载着我们驶向那个叫家的地方。
那个地方,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一共是两个月零八天。
我们像是一条原本清澈的溪流,遇上浑浊的大江大浪,暴风暴雨,最终即将回归宁静。
在此我要感谢所有亲戚朋友们,是你们让我们有勇气去面对如此的困难。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小姨,她如同母亲的小孩一般关心着母亲。还有佳佳,还有那个为我母亲安排的医生,还有我的同学梅,还有所有为我母亲治疗过的医生和护士,感谢你们。这些我都会永远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