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日子
武汉植物园杜奎
“儿子,你爷爷……不行了。”电话那头传来父亲微弱的声音。
“什……什么……怎……怎么会?”王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爷爷已经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现在只能输液,不能说话,也基本不能动弹……”
“他老人家前一阵子不还好好的吗?送医院了吗?你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王森说道,“那我现在就买票回来!”
“你别着急。本来出事当天就应该告诉你的,怕影响你工作。你也知道你爷爷的身体,高血压好几年了。医生说,暂时走不了,你把自己的事情安排好就尽快回家吧,路上千万要注意安全。”
此时正值“十一”黄金周,道路两旁的丹桂肆意地散发芬芳,红枫穿上标志性的彩衣,梧桐叶也在秋风中摇曳。到处散布着度假的游客,家长带着小孩,老头拉着老太,都谈笑风生,尽享天伦。美景和欢笑渐渐向身后退去,王森呆望着天空,凝视着家的方向,努力回忆着爷爷的模样。
在王森的心中,爷爷始终是位慈祥、和蔼,又有儒家风范的老者。他相信命运,相信因果报应,因此经常教导子孙们要正直善良,不要作恶。动乱年代,他当过乡里的文书,但他奉公守法、正直廉洁,因此得罪了不少小人。小人们三番五次地联合起来陷害他,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欲除之而后快,终因所谓“贵人”相救,未能如愿。如今,爷爷已然是全村最长寿的老人,而当年那些人仅一个还活着,且已是风烛残年,家道中落。
在所有孙子中,爷爷最疼爱聪明、懂事的小王森。每次出门,小王森就抱住爷爷大腿,不让他走,可是每次回来,爷爷都会带很多好吃好玩的给小王森。小孙子也很淘气,晚上跟爷爷一起睡,总是喜欢缠着爷爷给他讲故事,直到很晚。上学了,爷爷教小王森读书、写字,是小王森的启蒙老师,爷爷那刚劲有力的毛笔字让小汉森望尘莫及、自愧不如。爷孙俩还经常一起放牛、砍柴。有一次,小王森像往常一样,到山上放牛。天黑时,牛居然不见了,小王森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儿地嚎啕大哭。在家乡,耕牛是重要的劳动力,耕田犁地缺不了,而且小牛崽还能卖大笔钱,学费、家里日常开支就靠它。爷爷带领全家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最终把牛找到,小王森也因此免去了一顿皮肉之苦……想着、想着,泪水不禁从王森的眼角偷偷溜了出来,爷爷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天空被厚厚的黑幕笼罩,又被路灯划破一道道口子,经过一天的颠簸,王森终于到家了。车到院门口,尚未停稳,王森便推开车门,箭步冲向爷爷的卧室。
屋里灯光昏黄,但仍然能看清爷爷那张苍白的瘦脸。他两眼紧闭,张大着嘴,吃力地呼吸,显得极度虚弱。床下燃着蚊香,掩盖着屋里的怪味。王森跪倒在爷爷的床前,“爷爷!爷爷!您不孝孙回来了!爷爷!爷爷!您醒醒!您醒醒啊!”王森失声痛哭起来。爷爷的脸微微颤抖了一下,右手半举空中。王森急忙握住爷爷的手。天啦,这是爷爷的手吗?那只皮包骨的略微冰凉的手令王森刻骨铭心。王森依旧呼唤着爷爷,声音沙哑了,他真心希望爷爷能醒过来,哪怕只看自己一眼,就一眼,这个愿望终究没能实现。
奶奶将王森扶起来。当屋内只剩下奶奶和王森两人时,奶奶回忆了爷爷病发时的情形: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空气特别的清新,爷爷依旧早起,洗漱后开始打扫卫生,奶奶正在厨房做饭。忽然,隐约听到爷爷在呼唤,奶奶匆忙前去,见爷爷已站立不稳,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奶奶将他搀扶到床上。见状况并没有明显好转,便吓坏了,急忙去唤来伯父贾大和刘医生。
贾大赶到,说:“爸,你这是怎么了?”看到这个不孝的儿子,爷爷努力半抬着手,指着他破口大骂。贾大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声不吭。不一会儿,也许是累了,也许是病痛暂时过去,爷爷的情绪才逐渐恢复平静。
刘医生为爷爷把脉后,挂上了输液瓶。便悄悄地对我们说,老人家脉象紊乱,情况可能不太妙,要有所准备,最好送医院看看。
贾大并没有送爷爷去医院,还逢人就声称爷爷的病没得治。
两天后,爷爷已经不能进食,当天,贾大便不打算给爷爷输营养液,因为大家的反对,他才没辙……
王森听完,非常气愤,硬要去找贾大说个明白,却被奶奶拦住了。
大家轮流照顾爷爷,无论白天黑夜,从未离人。照顾病人是很需要耐心的,常常需用茶水湿润爷爷的嘴唇和喉咙,给他擦洗身子,换洗尿布。这一夜,王森自告奋勇地承担起照顾爷爷的工作,尽管他以前从未做过,但却要努力地做到最好。
乡下的夜晚特别凉,没人说话,就特别容易犯困,时间也就显得特长,大概“熬夜”就是这么来的吧。天明时,贾大一家来了几个代表,破旧的老屋挤满了与过年一样多的人,却并不热闹。当王森问到爷爷究竟得了什么病时,无人应对。贾大说,他看到一个黑影从爷爷床前一晃而过,怕是那黑白无常取走了爷爷的魂魄,先前找阴阳先生算过,今年是爷爷命中注定的坎儿。
王森看着病榻上无助的爷爷,忍无可忍,对贾大说:“我们还是把爷爷送到县城医院检查一下吧,毕竟县城医疗条件好得多。”
贾大说:“医生已经看过,没有救了。”
“医生?你相信这些赤脚医生?爷爷现在究竟生了什么病?伯父,我们都是爷爷的后代,没有他就没有我们。我只希望能把尽孝的机会留给你们,如果你们不送,今天也请不来医生,那我只有自作主张,送爷爷到县医院了。”王森第一次这么无礼地对伯父说话。
贾大没有做声,他想了一下,就找“先生”去了。很快他回来了,却并未请到“先生”,也许他压根儿就没去请所谓的“先生”。
王森到底是年轻气盛,他拨通了120。就在此时,贾大反对送医院,他拿农村的老风俗说事,如果爷爷没有在家去世那是极不吉利的。可是王森不管那些封建迷信,只知道眼下救人要紧。
十分钟之后,救护车赶到,车上走下两位年轻的医生。医生为爷爷简单地诊断了一下,结论是疑似脑溢血。王森带领其他几个孙儿遵从医嘱将爷爷小心翼翼地放上担架,抬到堂屋门口。医生当着所有的亲属问,是否确定送医院,如果送,要是在路上出了意外我们不承担责任。此时,无人吭声,大家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子贾大。奶奶看似地位最高,却没有话语权,更没有钱看病和支付车费,女儿和女婿们都是所谓的“外人”。贾大自知无处躲藏,索性拉长着脸,侧身喝道:“都看着我干嘛?你们叫车给谁说了?都是子孙,都可以做主!”在沉默了两三秒之后,王森看着担架上痛苦的爷爷,又环视这些沉默的长辈们,视线最终停在贾大身上,说道:“好吧,既然伯父这么说,我们都是爷爷的子孙,我们不能眼睁睁地让爷爷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大家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接着说,“车是我叫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别人无关!我不能保证路上不出意外,如果发生不测,就让我一个人来承担责任,若是有不孝的罪名,与任何人无关,我一人承担。我想大家不会有什么意见吧?”还是没有人做声,话已至此,贾大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大家将爷爷抬上救护车,直奔县医院。
医院对爷爷做了脑部扫描,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图片显示,脑部近二分之一的部分被淤血覆盖。医生郑重地说:“脑溢血!严重的脑溢血!你们准备后事吧。要是提前两三天来可能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是现在……。”王森的心情瞬间降到冰点,一切的希望都破灭了,因为现实,就在眼前。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眼见最亲近的人即将离去而又无能为力。爷爷再一次被抬上车,这一次是回家,虽然没人告诉他结果,可他心如明镜,因为他的眼角分明流出了泪水。
也许是爷爷的坚持,他活着回到了生活了一辈子的家。然而,已不能再为他输液了,因为一切都是徒劳,只能让他少点痛苦,早早驾鹤西去。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爷爷永远地停止了呼吸,但他外表平静,神态安详。
贾大对此大概早有预料,还未见到爷爷的遗容,便大声喝道:“老汉(蜀地方言中对父亲的称呼),你这一辈子懦弱、软弱,连死都要犯七(农村一种犯忌的时间),”接着朝奶奶吼道,“给子女们说,谁都不许哭!要犯大忌的。”
自此以后,贾大不用再为老人家承担医药费和粮油年贡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从爷爷的丧礼中大赚一笔,去还他那一屁股的烂账,所以爷爷还没有走,他就悄悄开始张罗。爷爷的去世令奶奶异常失落,她常常独自发呆,魂不守舍。爷爷小时命苦,父亲是个妻管严,后母对他非常苛刻,经常打骂他,逼他做苦力,她还抽大烟,以致家里几乎揭不开锅。奶奶十几岁嫁给爷爷,夫妻二人苦心经营,日子才逐渐好转,他们修建了新房,置办了田产,先后送走了家族里的四位老人,养育了两儿四女。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用实际行动兑现了“白头偕老、从一而终”的诺言,尽管他们未曾对彼此说过“我爱你”。
爷爷在世时,老两口儿就不愿意被分到两个儿子家。爷爷去世后,虽然贾大百般劝说奶奶和他们一起住,可奶奶始终不肯,大概老年人的心要比年轻人更加明白。
王森决定,等爷爷的丧事办完,奶奶就跟着他们一家生活,奶奶同意了。如果九泉之下有知,爷爷也一定会为这个决定感到高兴。
为爷爷守灵两天后,尚未等到爷爷下葬,王森就重新回到工作岗位上,在回去的途中,路过一座荒山,望着山上灿烂的野菊花,他陷入了久久的沉思……